本版文/依時
2015年3月8日，87歲的林秉森在港逝世。
對于香港的鄰居而言，他們失去的只是一個居于陋室、投資失利、失意孤苦的老人。
但對上海的萬千聽眾來說，他們送別的是一位無可替代的資深音樂編輯，也失去了一扇通往城市往昔歲月的門。
查理林生在上海法租界，長在美辦私立男校。母親是總理唐紹儀的侄女。父親是“可口可樂”這一商標的中文譯者，手里有商務(wù)印書館、福特汽車等著名大客戶。但輪到查理林自己的人生展開，那一手好牌都沒用上—他對抗人生和成就自己的，唯有音樂。
“大家好，我是香港查理林，今早，我要幫大家推薦額是，由路易斯阿姆斯壯帶來額what a wonderful world,迭則歌……”
這上海話夾英語的腔調(diào)，從此以后都是絕唱。
查理林走了，那個留存著往昔上海記憶的島嶼，也似被流水沖走一塊礁巖，從此再不完整。
一
洋派童年 面包店隱喻
查理林符合人們對老克勒的全部想象。
1928年，大名林秉森的男孩出生在今上?；春Ｂ窂?fù)興路口的富商家庭。母親是民國第一任國務(wù)總理唐紹儀的侄女。父親林振彬是中國現(xiàn)代廣告業(yè)的開拓者和代表人物。上個世紀30年代，正廣和公司、商務(wù)印書館、福特汽車、沙利文餅干等公司都是林家華商廣告公司的長期客戶?！翱煽诳蓸贰彼膫€中文商標字的翻譯者，正是林振彬。
看大光明、吃冰淇淋、去跑馬廳的林家生活頗為洋派，因此當(dāng)孩子到了學(xué)齡，就托人把兒子送去了只招收美國兒童的美童學(xué)校讀書。然而，林秉森并非是個刻苦的孩子。美式教育除了教會他一口流離英語和如何體面地約會上層階級女士之外，似乎并沒有教會他太多東西。
高中畢業(yè)后，他不愿意求職。在聽說虹橋有個退役飛虎隊員開設(shè)了“有錢就收”的飛行學(xué)校后，林秉森問父母要了錢去報到，幾個月后，居然真的能開飛機了。但天空的奧秘并沒有吸引林秉森太久，他很快又回到了音樂中。
沙利文餅干公司老板名叫查理，他很喜歡胖頭大耳的林秉森，在林秉森小的時候，常常帶著這個小男孩去自己的面包房，讓他隨意挑選西點。這是任何孩子都夢寐以求的快樂時光，柜臺里、各種點心閃閃發(fā)光，所有的一切都等著自己隨意選擇。
小男孩心花怒放，活像個小面包咧開了口子，當(dāng)他抬起頭來看著沙利文的老板，老板被逗樂了：要不你就做我干兒子吧，也叫查理。
這個場景似乎是個隱喻，對年少的林秉森來說，他無憂無慮的生活中并沒有什么值得為之奮斗的目標。但在繼承了父輩名字后，他似乎注定要承擔(dān)起為父輩保留這段生活記憶的責(zé)任，一如柜臺里的西點一般，并非生活的必需品和主糧，但不管外界如何風(fēng)吹雨打，它們擁有不褪色的美麗，也始終保持著甜蜜。
二
富貴閑人 音樂打工仔
長成了青年的查理林，和當(dāng)時所有的富家青年一樣喜歡西方音樂，他動輒會掏出一個月的零花錢20元去買原版唱片，后來不過癮了，他就拜師學(xué)鋼琴。連老師也大名鼎鼎，是當(dāng)時在上海任百樂門樂隊的領(lǐng)班。
父親忙著去香港開拓生意，時代的大輪即將駛來，整座城市即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查理林兩耳不聞，他是賈寶玉一樣的“富貴閑人”，所謂世界的邊界橫豎不會超過“法租界”，他小小的天地由可口可樂、西點和西洋流行音樂黑膠唱片構(gòu)成。
足矣。
1950年代，不適應(yīng)香港的查理林沒有和家人一起赴港，而是選擇留在上海。已經(jīng)娶妻成家，實在不能開口問父親要錢了。闊少爺于是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長，到仙樂斯、百樂門等舞廳里彈琴打工。昔日去消費的地方，如今成為謀生的地方，別人只覺得這小開坍臺，但查理林本人卻覺舒意。因為整天這里到處都是音樂。
如此支撐到1957年，舞廳全部關(guān)閉，民企公私合營，時代的風(fēng)聲轉(zhuǎn)向，再也不能不走了。查理林以參加妹妹婚禮為由打了報告赴港。五年后，他的朋友因為在上海開家庭音樂會被批判，他的另一位小開伙伴因為和朋友發(fā)牢騷，被送往勞改農(nóng)場改造，一去就是二十年。
查理林留在了香港。
他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為了謀生，他在“麗的呼聲”廣播電臺放唱片，在香港新都城飯店當(dāng)樂隊領(lǐng)班。當(dāng)時弟弟早已接手父親的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但查理依舊是“晃膀子”的查理。
再然后，是查理林在父親的公司里有了一個職位，但他主要的正職依舊是聽音樂、收唱片，收了整整一個屋子，一如被一滴樹脂封存進琥珀，他依舊還生活在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法租界。
圖片制作/姜楠
三
昔日重來 故人又回歸
到了1990年代的最初幾年，在查理林的故鄉(xiāng)上海發(fā)生了以下幾件事：
國務(wù)院批準在浦東設(shè)立外高橋保稅區(qū)，上海證券交易所正式成立，第一座跨越黃浦江大橋—南浦大橋建成通車，東方明珠塔建成。不論從外貌還是內(nèi)在，蟄伏許久的上海，重新活躍起來，也讓人們再一次想起，她曾經(jīng)是地球上最摩登的城市之一。
以灰黑藍人民裝為主的上海街頭，再一次出現(xiàn)了高跟鞋和西裝；弄堂深處閨秀的頸脖上又有了絲巾和卷發(fā)；德大的早場咖啡座和紅房子西餐廳門口，老主顧牽著孫兒的手回來了；淮海路上，老太太出門買菜，菜籃子外悄悄露出一角，是一支長莖玫瑰和一條法式長棍。這座城市里那些曾被打碎碾成齏粉的東西，連帶著上海人骨子里對格調(diào)的追求，又如春風(fēng)吹又生一般，重新回來了。
在那個躁動不安的時段里，伴隨著重新致富和與世界接軌的渴望，上海人開始對往昔的摩登生活展開重構(gòu)和闡釋—外來作家陳丹燕開始以永安公司郭四小姐黛西的一生為題材創(chuàng)作《上海的金枝玉葉》；土生土長的程乃珊則以自己的父輩為題材，大量發(fā)表懷念上海上個世紀30年代摩登人物和海派生活方式的文字；常年主持深夜節(jié)目的女作家淳子選擇沿著張愛玲的小說軌跡，重新打量上海。
這種懷舊，與其說是對往昔情調(diào)的單純追憶，不如說是人們急著為當(dāng)下尋找參照。即便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年輕人已經(jīng)活得太過粗糲，他們失去向往日上海求教的機會。大家只能去書本和影視作品中抽絲剝繭，或者在殘存的“老克勒”身上尋覓一點痕跡，希望了解并回答自己到底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
這個時候，從香港到上海為父親公司“談?wù)剺I(yè)務(wù)”的查理林被在上海的電臺幫忙的老友“抓住”了。
又或者毋寧說，等待了這么久，查理林終于可以回來了。
四
舊便是新 陋室似天堂
查理林前半生的不務(wù)正業(yè)，成就了1992年12月上海電臺《懷舊金曲》節(jié)目的開播。
這檔節(jié)目的內(nèi)容以播放20世紀20年代至60年代的歐美流行金曲、爵士和輕音樂為主。第一首播送的歌就是活躍在上個世紀50年代的美國歌手Connie Francis的。
當(dāng)她輕快浪漫的嗓音響起，那些被時代冰封在上海幾十年的人與事，都被激活了。
而對于1990年代的上海年輕人來說，這些老歌，又都是迷人的、全新的。不同跨度年齡段的人都愛上了這個節(jié)目，翹首期盼著這個藏在電波里的聲音響起—
“大家好，我是香港的查理林。”
活到64歲，查理林的人生終于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他從此在香港的家里，把滿墻壁的黑膠唱片一首一首錄下來，標記上說明，灌錄進磁帶，然后寫上文字，再寄給上海的音樂編輯。往昔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歲月，便在一首一首樂曲中活了過來。而上海對查理林而言，從此也就有了全新的意味。
查理林開始頻繁往返于上海和香港，每次到上海，必定高朋滿座?！稇雅f金曲》節(jié)目組會以舉辦聽友聯(lián)誼會為由頭，召集聚會。
一位參與者記得，“在一次慶?；顒由希@位從前的小開身著一襲潔白的西裝，內(nèi)搭深海藍襯衫和亮眼的乳白色領(lǐng)帶，腳上蹬著一雙香檳色皮鞋，當(dāng)現(xiàn)場的爵士樂隊奏起悠揚的外國舞曲，查理林與大家一起踏入舞池，翩然起舞?！?/p>
2000年，由于投資失誤，查理林幾乎葬送他在香港的所有積蓄。最后住進的房子，只有他盛年時家中汽車間大小。太太離世后，他就只有孤身一人，陪伴他的是半壁頂天立地的柜子，和海量的唱片、錄音帶。
2011年10月底，樂評人李嚴歡第一次去香港查理林家中探望。查理開心得不得了。在李嚴歡抵達之前，他就一直在電話中跟老友不斷念叨，“還有幾天，小李就要來了”，“明朝小李就要來了”。
香港的陋室里，李嚴歡和查理林約定說：“查理，我這次來香港，不安排其他的行程。留了5天，每天到你家里來陪你聽音樂?！庇谑?，兩個年齡差距超過半個世紀的人，一起坐在塞滿唱片的陋室里，聽Doris Day，聽了Harry James，聽Gordon MacRae，也聽查理林做的節(jié)目、聽李嚴歡做的節(jié)目。
也就在那次，查理林感嘆：“還好年輕時就愛好音樂，收藏唱片?，F(xiàn)在太太與照顧我26年的菲傭先后去世，錢也沒了，還能有這一墻唱片與我不離不棄，我也知足了?！?/p>
查理林說，“王先生（一起創(chuàng)辦《懷舊金曲》的王奕賢）走了，張培（《懷舊金曲》主持人）也走了，下一個，該輪到我了。我可能快要和你們說bye bye了?！?/p>
2011年，83歲的查理林應(yīng)程乃珊夫婦之邀到馬勒別墅喝茶。已經(jīng)改建成酒店的馬勒別墅的時任總經(jīng)理嵇東明記得，當(dāng)時查理林已經(jīng)年邁，因為腿腳不便，需要坐在輪椅上。但坐在別墅里，查理林又高興地講述了他年輕時跟別墅原主人艾力克·馬勒的交際，還聊了很久的音樂、飛機和賽馬。
看到馬勒別墅花園里，有一座艾力克為紀念賽馬而鑄造的銅馬雕塑。程乃珊見到后，走過去靠著欲合影?？刹槔砹衷谂赃呅χf“不是這樣親近馬的”，然后示意她手要托著銅馬的下頜部。
然后，查理林也過去拍照，他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一手攬著雕塑的馬身，一手撫著馬脖子，他胖胖的腦袋，對著鏡頭微笑，一如當(dāng)年的小面包在沙利文老板的西點柜臺前展露無憂無慮的笑容。這是這位上海老克勒在故鄉(xiāng)留下的最后影像。
2012年，上海舉辦西岸音樂節(jié)。
2013年，致力于記錄海派生活方式的程乃珊去世。
2015年，查理林離去。
城市中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回來，有人離別。上海的電臺里每周還依舊在播送查理生前預(yù)錄的節(jié)目。
歌舞升平，春暖花開，對于上海來說，這又是新的一年了。
